振鹭

振鹭 11

可黄少天怎么也没想到,他连个正经回京述职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皇帝给他安排的地方在北方,跟北疆大营有些距离,和草原之间隔着一条绵延几百里的狭长山脉。驻军就在山脚下,挨着每年修葺的长城,抱守京城以北一望无际的大片良田。
这边不怎么打仗,因为隔着天然屏障和长城,连牧民南下骚扰都没有。最常干的事情是进山打土匪,东西南北各个山头一年到头此起彼伏按下葫芦起了瓢。不打土匪的时候也帮百姓们种田,烧垄耕地挖水渠。到了秋收时就地收军粮腌菜,加上山间的各类野果、山珍,有时还有北面牧民们跑丢的山羊自己送上门。确确实实是个再舒服不过的好地方。
除此之外,主官崔藻也十分亲善又驭下严明,靠打土匪都带出了几个小有名气的少年将军。黄少天到了这个地方,定然吃不着什么苦,也能很快给自己挣出一份与父亲荫蔽无关的军功,早日独当一面辅佐卢瀚文左右。
当然,这只是老皇帝送他来时的美好愿望。
黄少天在这里的头一年,过的确实是吃饭、种田、打土匪的舒心日子,个子充气似的拔高了一截,再开春时俨然已经是个大人的模样。
论起上山剿匪,黄少天半点也不陌生。自从西南战事停歇,岭南大营最常做的也是剿匪,且五岭之间蛮夷杂居,穷山恶水养出一票根本不要命的荒蛮匪徒来。这帮人打起仗不要命,鬼怪传统又多,当地官员若有一点生疏,连送钱送粮都能送出一场恶斗。黄少天自小在武安侯身边见识的都是这等货色,而今面对北方山上这点土匪简直手到擒来。他又跟魏琛学得一派江湖意气,与谁都交得上朋友。他到北方没几个月,已经有匪首与他称兄道弟一笑泯恩仇,春耕前下山帮忙整起地来。
土匪只要不下山打劫惹事,崔藻是不管的——都是人生父母养,这些土匪又不像五岭蛮夷又或北方鞑子似的讲不通道理,无非是没有立足之地落草为寇混口饱饭吃,有时北方牧民遇荒年南下劫粮,他们还能帮着抵挡一阵。像崔藻这样驻守一方的主官心里都有些自己的盘算,尤其他们这一营常年的分内之事都是剿匪。有时候,于屯兵大将来说,土匪还是不要都剿光的好。
况且这些土匪也并没打算怎么好好经营自己的山头,想过仔细经营占山为王屯兵屯粮的早被崔藻带人剿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一直以来得过且过,除了吃饱肚子以外最要紧的就是留着小命交朋友。遇到黄少天这种自来熟又话特别多的,整两亩地的功夫就能把自己全家生辰八字都抖出来,交换点某位校尉脚臭老婆凶之类的谈资,聊得热火朝天。
匪首十分“身先士卒”,扶犁整地都冲在最前面。黄少天倒是也走在前面,不过这种重活主要还是夜雨声烦在做,他就跟在旁边与匪首聊天,偶尔伸手帮帮忙。
黄少天刚把崔藻手下一个百夫长过年回家被老婆抓得眼睛差点瞎了的八卦分享给匪首。匪首惊诧道:“这么泼辣?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娶这么个婆娘。”黄少天道:“听说是他回家不孝顺老娘,才被媳妇打了。他老家天寒地冻大正月的下大雨,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唉,可别提这个。”匪首一咧嘴,停下来煞有介事对黄少天道:“我们军师说了,今年天候反常,必然大涝!”
他们那个军师,黄少天是知道的。那人根本不会打仗,就是个务农多年的老头,看得一手好天相。据说最初靠着这个唬得崔藻真信了他会法术,结果一交战就知道内里是个草包,没两天丢回山上让他继续当狗头军师去了。如今人还好好活着,不过年岁大了不好走动,崔藻怕他这一手看天相的本事失传还隔三差五让人上山送药送粮,顺便跟这拿乔的老头学学本领。黄少天也跟着去看过两次,对他“呼风唤雨”的本领十分信服。听到匪首如此说,便当了正事,问:“他几时说的?说的是春汛么?”
匪首道:“可不就是冰排接着桃花汛么。再过三五日山北要下大雨,到时淹了地来不及播种,到明年开春铁定粮荒。我们已经定好了等抽穗就下山干一笔大的……”许是终于发现听他说话的是个专剿土匪的军爷,他咬了半晌舌头,终于求情:“可别告诉崔将军。”
黄少天和夜雨声烦齐齐看着他。
匪首摸了摸鼻子,扶着铁犁继续往前走。
黄少天忽然又问:“再过三五日山北下雨,水入河再流过来要好长段时间,难道不是正赶上灌田的时候么?怎么就来不及播种了?”
崔藻给他讲附近水脉地形时候说过,他们北面的山脉与五岭不同,是实打实的石头山,山势险俊是天然的壁垒。百多年前打仗时候有位将军使过在隘口炸山填路的损招,结果引发山崩把贯通山脉南北的唯一一条通路给堵了。堆积如山的巨石不但堵住了人,还伙同剥落的石灰沙土等等一起堵住了水。从那之后,山北下雨都会淤在北边的山脚下,先往西汇成一条小河注入大江支流,绵延几十里后再汇进江中。
无论如何做不到下了雨就水淹良田。
“不是有个坳子口嘛,前阵子化雪时候就有水流过来。”匪首道:“说来也怪,我来这里有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那里有水。今年天候果然有古怪。”
不止天候有古怪,那个山拗口也有古怪。
匪首所说的山坳,就是百年前被炸得山崩而后阻塞的狭窄山道。按照其他地方的惯例,它原本也该叫个一线天之类的。不过山崩落石将这条路堵得严严实实,也就再没什么一线天,只剩下一个北边下雨会积水成潭、南边因为日照太少变得荒芜的空山坳。
山崩掉落的碎石里夹着石灰石和石灰碎末,许多年来已经与两边的山岩融为一体,照理说应该一滴水也渗不过来。即便化雪,山上的雪水流下来既不途经也不会积在地势北高南低的山坳里,那里怎么可能会有水呢?
黄少天觉得奇怪,便将这消息告知崔藻。
崔藻也以为有异,叫了前几日轮值到山坳附近巡守的兵士过来问话。没想到叫来的几个都是年前才被征选入营的新人,都说那水流从山坳深处来,应该是天暖化雪的雪水。
崔藻当即知道不妥,遣人前去查看。
黄少天自告奋勇,也带着夜雨声烦一同去了。
不看则已,一到山拗口,夜雨声烦就拦住黄少天,也叫住了其他人,告诫他们不要冒然往里凑:山拗口多了几块大石,石下的树木断口十分新鲜,显然这些石头是刚刚从山上滚落的。
跟从前来的老兵面面相觑,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个地方会落石。
夜雨声烦道:“我到深处看看,你们不要走太近,里面通路狭窄,如果再有落石恐怕躲不开。”
他为人内敛稳妥,他既然这样说,除黄少天之外是不会有人有异议的。
只有黄少天道:“我跟你一起进去。”
夜雨声烦估量片刻,点头。
北方山地与岭南十分不同。岭南山间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偶尔有那么几丛红叶黄叶,也不过是春秋装点,看上去终归生机盎然。可北方就不同了,一到冬日就是灰茫茫的色调,下雪时候银装素裹还好看些,像现在这般既没有冰雪点缀也还不到返绿时候的大山,看起来让人心里只觉得荒凉。
夜雨声烦护着黄少天往山坳深处走,避开明显被落石压倒的那些树木,追溯着巨石落下的源头,到了当年被山崩阻截的一线天入口。
“从这上面掉下来的?”黄少天问。
夜雨声烦以手做尺,比划着巨石滚落的路线,指指与两侧山壁几乎融为一体的石头堆,道:“应该是从那里掉下来的,那块石头上还有被砸碎的痕迹,下面的石灰也有裂口。”
“可我上次上去的时候,大石头分明都是被石灰牢牢粘住的,推都推不动。”黄少天说。他这样不老实的人,自然早就爬上去查探过了,也见识了这处坳口被封得有多严实,否则也不会对山坳中有水这件事这样敏感。
夜雨声烦又看了看几乎高耸入云的山壁,道:“你当心些落石,我上去看看。万一有山崩的预兆,也好早做准备。”
这种时候黄少天可不会跟他争,也心知肚明夜雨声烦的轻功和应变能力都更好,更适合上去探看。
黄少天一点头,夜雨声烦便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到了半空中凸出的一块大石上。哪知他方才踩上石头,那块巨石便一晃,挤得旁边一块石头松脱,滚落下去。
黄少天看见他落脚点不稳,连忙喊了一声“小心”。
夜雨声烦只一晃便稳住身形,听到他喊,赶忙回一句:“我无碍,快躲开!”
黄少天见他没事,脚下一转,滑落的石头便擦着他抬起的右脚滚远了。
这下他们总算知道落石从哪里来。夜雨声烦又上下查探了一圈,两人匆匆返回,向崔藻禀报。
山坳中原本被石灰粘结在一起的落石不知为什么都分割开来颗颗分明,即使是中下部还黏连的部分,石灰也有碎裂腐蚀的痕迹。那道山坳口仿佛马上就要恢复成百年前一线天的模样了。
崔藻闻言也是大惊:那处山坳在百年前是兵家必争之地,至今还能看到当年驻兵修寨的痕迹。也就是山崩之后,它成了与两边山壁一样难以翻越的天险,驻兵才从那里撤出,一直延续着现在这样巡守的惯例。
他们一向据天险而守,若山坳在不知不觉间破开,天险不再是天险,山南这些农民哪里还能有现在这么舒心的日子。
“传令,加派人手到坳口巡防,再派一队斥候到山北打探。若有异动,立刻来报。”崔藻很快安排下去,又嘱咐黄少天:“山防不稳,农务上的事你暂时不必去了,盯紧那几个爱找由头作乱的,不容有失。”
黄少天拱手:“是!”
他应了军令正想走,却不知怎么一眼瞟到崔藻案头的那封书信,落款名字他认得。
“喻文州?”黄少天有些惊讶念出来。
“越国公世子。”崔藻说完,突然想起黄少天是皇长孙伴读,应该十分了解喻文州的身份,便改口问:“怎么,你们相熟?”
黄少天只是没想到在崔藻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的案头看到喻文州的名字有些惊讶。不过既然崔藻问起来,他便接上话:“我们是师兄弟,在蓝溪阁的时候,他入门晚一点,是我师弟。好像从来没听喻师弟提起过你。”
崔藻同样不曾听喻文州提起过他这个师兄——本来也没多熟,哪里就能互相挂在嘴边了。
不过崔藻不至于那么没眼色说穿这些,跳过这个话题道:“越国公多年前于我有恩,他经年在外,我有书信也只能由世子转递,谈不上什么交情,没跟你说起过也是情理之中。今日劳顿一天,若没什么事,早点休息吧。”
黄少天又一拱手,带着夜雨声烦离开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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