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

振鹭 09

黄少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句玩笑竟然歪打正着:索克萨尔确实对夜雨声烦怀了点遐思,散席之后整个人陷在不能对人说的思绪里,几次没听到喻文州的叫唤。
喻文州当然也关心过他是不是有心事,被索克萨尔胡乱糊弄过去。
喻文州虽然才过十五岁生日,行事却俨然已经是大人了,不再像刚见到索克萨尔那两年,仗着自己懂得番邦话,但凡相关索克萨尔,事无巨细都要问个究竟。索克萨尔说得含糊,他也不多打听,只是嘱咐索克萨尔提前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皇城返回越国公府。
即便在皇城中时,索克萨尔留在喻文州的住处,夜雨声烦跟在黄少天身边,一直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可是一想到将要分别,索克萨尔就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他脑海中夜雨声烦从流木颈间撤开剑时候微微皱眉的样子与他从索克萨尔眼下收剑时候皱眉的模样重叠起来,一会儿又变成站在黄少天身后紧紧盯着索克萨尔、若有所思的表情……
喻文州又叫他两声,仍旧没得到回应,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又多倒一杯搁到索克萨尔面前去,轻声道:“把这杯茶给夜雨声烦送去。”
他和索克萨尔私下交谈用的都是番邦话,交流便捷也不怕人偷听。
索克萨尔听到夜雨声烦四个字,也不像方才对喻文州的叫唤充耳不闻了,着了魔似的接过茶杯,转头就去找夜雨声烦的影子。看了一圈没有结果才知道是被喻文州捉弄了。
也把他这点不方便表露的心事暴露了。
他多少有些心虚,倒是喻文州好像完全不把这个当成什么坏事,还颇为体贴地劝他:“据我所知,武安侯视夜雨声烦如己出,一直疼爱得不得了。你这份心思最好藏深一点,以免性烈如火的武安侯知道了,从岭南大营杀回来要你的命。”
他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还没有哪个人能让他心折,这些事情却是懂得七七八八。
索克萨尔耸肩:“他自己就能要我的命。”他亲自见证过夜雨声烦的功夫,丝毫不怀疑那个人一剑就能结果他的性命。
所以不论他怎样胡思乱想,大概也只能想想。
见他明白厉害,喻文州不再多说,喝茶润了喉咙,仍旧回窗边读那本大儒借给他的前朝孤本,放任索克萨尔一个人胡思乱想去。
索克萨尔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夜雨声烦的话题也正在他身上。准确来说,是黄少天的话题正经过索克萨尔的身上。
“我还没到蓝溪阁的时候,索克萨尔就在那老鬼身边了,这都快两年了吧,怎么还是不会说汉话?”黄少天十分没有坐相地歪在榻上,腿还跷得老高,一等一的不成体统。他有理有据地分析:“我爹帐下那几个蛮子,你也知道的,才来半年就能听个大概、说几句简单的了。索克萨尔总不至于比他们还蠢笨吧?”
夜雨声烦早就放弃纠正他这个坐相,反正武安侯都没能完成这项艰巨任务,只能欺骗自己军中无榻,没地方给他歪,眼不见心不烦。对黄少天这问题,他倒是有些看法:“越国公恐怕对他还有所防备,故而不准他学汉话。”
一个番邦人,既语言不通又模样怪异,自然离不开能为他抵挡一切麻烦又能帮他与外界交流的小公爷喻文州。
难道有比这更安全、更保险的手段来保证一个番邦人的绝对乖顺么?
黄少天却不同意他这说法,道:“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有什么好防备?”
夜雨声烦说不出所以然。
就表面来看,索克萨尔既没有武功,恐怕也没有别的技能,实在不是需要防备的对象。夜雨声烦唯一介意的是他那一手能瞒过黄少天和夜雨声烦眼睛的戏法,可是喻文州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还拿出来给众人品鉴,让夜雨声烦摸不准这位越国公世子究竟是什么想法。
总之在夜雨声烦眼中,那一位非我族类,始终是需要防备一番的。
“再者,就凭那吊车尾的功夫,能防住什么呀?偷鸡摸狗还是里通外国?他自己不要被人拐走了才是真的。”黄少天不无鄙夷地说。
喻文州虽然也修习武术,可顶多是个健体强身的程度,不要说跟黄少天和夜雨声烦比,即便是皇城内最不济的这伙御林军中随便拉出个人来都能将他撂倒。
夜雨声烦又是一阵无言。
主从俩有一句没一句东拉西扯地聊了半晌,终于有人来请黄少天到正堂等候听旨。
宣旨的老太监与这帮小纨绔们也是十分熟悉,在人到齐之前就与他们闲聊,说到黄少天这里忍不住透露了一句:“少将军今年可是要在宫中过年了,亭主到时与少将军一起进宫呢,还是又去探望武安侯啊?”
言下之意,黄少天铁定中选,已经是注定要跟卢瀚文一起在宫里过年。
若换成别人听到这消息说不定有多高兴,可黄少天半点也不稀罕在宫中跟皇帝一起过年的殊荣,又哪会不知道这老人精打的什么算盘,立刻道:“要是我爹过年时候回京述职,我们一家人就都能在宫里过年啦。”
老太监被他不软不硬地怼了一回倒也不恼,只是笑笑,又转去找其他人寒暄。
待人都到齐了,老太监抖抖衣袖开始宣旨,众人跪听。
说是宣旨,其实不过几句口谕,加上两份写在纸面上的名单。其中一份自然是选中的皇长孙陪读,黄少天的名字赫然在列。另一份则是筛选了许多熟知经典、聪明博学的少年出来,特准他们与卢瀚文一同到涵渊阁听大儒讲学。这是难得的殊荣,可少年们并不都那么高兴——皇帝的特准不同于其他,并不是只给你旁听的机会,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皇帝这一次特准下来,他们就要晨昏定省似的跟卢瀚文一同进宫听课,必须有长进还不能胡闹,不知要比在家应付西席先生烦上多少倍……
黄少天也因为这份名单而有些躁动,不过他在意的不是入宫听课读书,而是喻文州居然落到了第二份名单里。
他嘴上不说,可经历了几天文试之后心里清楚得很,喻文州无论从学识才华还是从聪慧敏捷来看,都是这一群少年纨绔中的佼佼者,实在没有其他人被选上陪读而喻文州只能获准听课的道理。
黄少天直觉认为是老太监老眼昏花看错了次序,等他宣完旨意亲自凑过去看了看那张纸上分列两队的名字。发现旨意确实如此,他明白老太监并不能决定或者改变什么,便转身去找齐王,要给喻文州讨个公道。
哪知道齐王一听他的质疑便笑了:“当真是师兄弟,知道文州的本事。可他不能在皇城里长住,否则越国公府没人照料,这次只是来与你们一起走个过场,皇兄恰好也想看看他的学业,做些功课给皇兄看罢了。”
越国公夫妇常年在外,偌大越国公府里只住了这么一位小公爷,连仆从都没几个,可偏偏家底殷实府库满溢,家业规模更是惊人。喻文州来皇城小住都要每旬回去一日料理家事,又怎么可能入皇城长住、给卢瀚文伴读呢。
黄少天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恰巧这时喻文州来向齐王道别——他早知道陪读没他什么事,已经教人提前收整了琐碎,准备今日宣旨后直接登车返回越国公府。齐王便叫住他,说了一番黄少天为他鸣不平,师兄弟情深之类的话。
喻文州知道黄少天护短、爱打抱不平,却没想到今次这等“优待”落到了自己身上,便对齐王笑笑,朝黄少天一欠身,颇为真诚地道:“多谢师兄关心。”
可他的黄师兄这会儿好像半点也不关心他,瞪他一眼,袖子一甩气哼哼地走了。
喻文州摸不清他的想法,此刻也不怎么想摸清,便转回身仍旧向齐王告辞。
齐王看着黄少天气哼哼离开的背影一阵好笑,对喻文州笑道:“少天这个脾气跟武安侯一模一样,真不愧亲父子。”
喻文州顺着他的话接道:“师兄脾性确实率直,气性来去都快,过两日什么都忘了。”
“是啊,与他爹一模一样,不记仇,转眼就什么都忘了。”齐王又笑笑,叮嘱喻文州:“回去时候路上小心,有时间也常到皇城里走动走动。越国公府什么都好,就是太偏远了些。你父母又常年不在,还是跟皇嫂多亲近些罢。”
诸多王侯公爵的府邸之中,只有越国公府远在京郊,还是越国公受赏重修府邸的时候亲自跟皇帝求的地方。喻文州住在那里离皇城极远通行不便,自然很少到皇城根下走动,一年到头连皇帝也见不到他几次。
时间久了关系疏远,对他这样的王侯子弟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王爷关怀。”喻文州又谢一次,再寒暄几句,从齐王面前退开,又到卢瀚文那里走个过场,径直上了马车返程。

其时卢瀚文也已经准备启程了。他要带着他新上任的伴读们入宫去跟皇帝谢恩。黄少天就在他后面那驾马车上,从上车那一刻就没有停过嘴。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既然不参选还凑什么热闹,我居然还帮他去找王爷讨公道。王爷也是的,肯定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来走过场,竟然也没告诉我……”
夜雨声烦坐在他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黄少天也不指望夜雨声烦能给什么反应,这种背后议论王公贵人的事情夜雨声烦根本做不出来,于是他只是自己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听说喻文州只是来走个过场的时候他气得要死,可这会儿发泄一通,几乎就忘了这回事了,话题也不知不觉跑偏:“那老太监也是有趣,居然想套我的话,我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人吗?他觉得套出我娘进宫过年的话来可以去跟皇帝讨赏,可我都不知道她想在哪里过年。大概还是要去南疆,可惜我要留在京城吃不到岭南大营的糯米团子了。你说御厨会做么?糯米应该有的,就是椰子难得……”
夜雨声烦总算搭话:“宫中该有贡品,若有椰子,我做给你吃。”
闻得此言,黄少天精神一振:“好啊好啊,等我跟瀚文说说,让他去找他爷爷要椰子,到时分给他吃。我是不能去的,这人情欠了还不起……”
说话间,马车忽然晃了一下,紧接着慢悠悠开始行进。
皇城内街道宽阔,修在皇城里的王府公主府等也都十分规整,这一路走向宫门几乎没怎么转弯,平稳得黄少天几乎又睡了过去。
入宫门换轿辇,夜雨声烦只能跟着步行,黄少天扒着轿子的小窗口与他说话。不多时有小太监迎来,说皇帝正在涵渊阁,叫他们一行人直接到涵渊阁面圣。于是黄少天又多了许多话题,从涵渊阁那些白胡子老头到岭南大营里那些“学富五车”的儒将。夜雨声烦在宫禁之内几乎不开口,他就一个人说个没完,直到轿子停在涵渊阁殿外。
一行人进去跟皇帝谢了恩,被皇帝留下用午饭,席间又说起这些陪读要跟着卢瀚文住在皇城里的事情。
老皇帝实在太疼爱这个嫡长孙,特地把宫墙外皇城内已经修得七七八八的一座庭园赐给卢瀚文读书用,这样卢瀚文就不必住在东宫太子夫妇的眼皮底下,也方便经常到涵渊阁来听大儒讲学,顺便进宫给老皇帝问安。
他的决定自然没人质疑,卢瀚文谢恩听凭皇爷爷安排,陪读们能不住在宫里更是高兴还来不及。
卢瀚文又说:“皇爷爷,别院太大了,孙儿想分给少天哥哥一半,这样他回京的时候都可以住在皇城里,皇爷爷也好随时召见他啦。”
老皇帝被他说得心花怒放,一时又赏赐许多金银珠宝和瓷器玉器给他们两个,看得其他人十分眼馋。
只是皇家园林哪能听卢瀚文的说给黄少天一半就给黄少天一半。不过卢瀚文一席话说得老皇帝龙颜大悦,当即题了块匾,让人在别院靠近皇城东门的地方开了个新门方便黄少天出入。那座别院自此也改了个名字叫怡知苑。不过后来并没什么人称呼这个御赐的大名,而是用起卢瀚文的近侍的名字,称之为“流云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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