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

振鹭 07

“不跟他打。他叫流脓也不行,就是不跟他打。”黄少天半点也不小声地叮嘱夜雨声烦。
莫名多了个别名,还被人拒绝比武,流木转着眼珠一脸茫然。他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南疆人,轮廓不像夜雨声烦带着北地刀削似的棱角,五官却比在座的王孙公子们都野性些,茫然起来格外天真纯朴。
不似丁先生,看着就叫人讨厌。
齐王问道:“怎么,少天不喜欢我这南疆的小随从?”
黄少天哼了声,下巴点点流木背后用牛皮捆住的长剑:“他那是比武的剑吗?连个鞘都没有,挨上一下还能有命么。”
众人便都去看流木那柄剑。
也是细长的剑身,被牛皮遮了大半,但从露出来的一截能看出刃口比寻常佩剑厚不少,血槽开得深,血槽靠近刃口的一侧还隐约挖出一条凹陷。若一剑刺进身体里,放血自是不用提,剑拔出来之后的创口恐怕也难缝合,不必伤重就能要人性命。
冰雨当然也是凶器,还是举世无双出鞘见血的凶器,可是绝不像流木背上这一柄完全为了杀人才诞生的嗜血长剑。
寻常人看不出这些门道,只当他是心疼夜雨声烦。连齐王都忍不住笑道:“怎么,怕夜雨吃亏么?”
齐王是调笑,黄少天却有几分认真地回道:“夜雨吃了亏也就我跟我爹心疼,我爹不在这,我得替他看着点。反正这剑不行,他要是不换把兵器,谁爱送命谁去跟他打,总之夜雨不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饶是齐王也不好强人所难逼着夜雨声烦应战,便问流木:“你有别的兵器么?”
流木随他进皇城只是轮班值守,怎么可能带多余的兵器在身边,闻言连连摇头。
黄少天虽然心疼夜雨声烦,却也是想看热闹的,更甚者想看夜雨声烦打遍天下无敌手。此时一听齐王准许流木换兵器,立刻支起招来:“今日这么多人随席,兵器肯定多得很,你不如借一件,就当是王爷借的,谁敢不给?我看那把剑就很好,你试试。”
夜雨声烦顺着他手指一看,竟然是方才表演喷火的人用来接火苗的一柄巨剑。
若换作旁人,肯定是借机再看看席间有什么其他趁手的刀剑可以借来用用,最不济还有门外侍卫的佩剑,无论如何不会接这一柄。一来巨剑刃宽体重,用不惯容易招数迟滞,在切磋中吃亏;二则那剑是拿来做杂耍道具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冰雨剑鞘磕几下万一断了岂不尴尬……可流木不是旁人,实实在在地相信黄少天真心实意跟他推荐那柄剑,二话不说跑去借来,还拿在手上挥了几下:“甚好,比流云那柄轻些,可以用。”
这下连夜雨声烦都忍不住瞪黄少天,为流木抱不平了。
黄少天撇撇嘴,小声道:“谁知道他这么实在。”
夜雨声烦不忍心这般坑害老实人,建议道:“你不妨先在旁边试试剑,巨剑沉重,贸然上手怕是要伤了筋骨。”若是剑断了,也好再寻一把趁手的。
“哎!”流木应了一声,跟齐王和卢瀚文禀报过,往旁边适应他的新兵器。路过夜雨声烦面前还不忘夸他:“你真是个大好人!”
夜雨声烦无言以对。
席间一时又沉寂下来,齐王随意起了个话题,仍是问夜雨声烦:“方才那人棍法如何?我看他耍得棍影连绵,煞是好看。”
夜雨声烦道:“他应当师从大家,招式精妙,不过内息不扎实,空有招式。若假以时日……”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丁先生已经被送去大理寺。皇城内大肆行凶,即使武安侯不在京中不会施压要求从重发落,此人也逃不过一顿重刑,再讨论他武艺的发展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齐王却听得有趣,又问:“既然他招式精妙,你为何不出招相迎呢?”
夜雨声烦拱手道:“回禀殿下,将军教训过,比武前未曾见礼,不可出招。”丁先生没给他见礼的机会,他当然也不会对着这样一个人使出哪怕一招半式。
比武谓之切磋,为的是诠释彼此招式,交流技艺。连见礼的机会都不给对方,足见丁先生对他的对手没有半分尊重,夜雨声烦自然也不用费那个力气与他切磋。
齐王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好,好你个夜雨声烦,不愧是武安侯一手教出来的。在你眼里,方才那一场根本没比过是不是?”
夜雨声烦没答话,算是默认了。
流木拎着那柄巨剑又跑回来,这次倒是不夸奖夜雨声烦了,径直去问剑的主人:“你这剑卖不卖?我出一百两银子!”
演杂耍的剑,即便用的生铁再多,一百两银子也能买上一大捆了。流木开口就出一百两,他在齐王身边自然手头不会太紧,但出手如此豪迈也是惹人注意。顿时席间众人的眼睛都盯在了那柄巨剑上。
剑主人也没想到有这一出,一时之间还有些惊惶,颤颤巍巍站起来道这柄剑是他家的家传之物,是前朝铸剑大师的遗作,实在不方便出卖。若不是入皇城带寻常铁剑给小主人丢脸,他也不会把传家宝带出来。
谁也不会想到,被他拿来演喷火的巨剑竟然是一柄流落民间的极品。
流木眼见买剑不成,也不多挣扎,爽快道:“那多借我两天,玩够了还给你。”
齐王笑骂了一句胡闹,却没阻止他。
齐王都默许了流木借剑一事,剑主人哪敢说不。
流木转身道:“我使得趁手了,来比试吧!”
夜雨声烦颔首上前,将衣襟掖在腰间,横握冰雨对着流木拱手一礼。
流木回礼,才将巨剑在手中握紧了些,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是夜雨声烦已然纵身攻来。

雷莹是战将,少有花架子,称自己出手只有将人打伤和将人打死两个结果,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是此道中人。流木弃了放血用的长剑换用巨剑,剑招竟也没大变。面对夜雨声烦的攻势并不退避,巨剑在手中旋了半圈,剑尖行云流水荡过两人之间空隙,直指夜雨声烦咽喉刺去。
流木虽然年轻,功夫却比那位丁先生扎实许多,夜雨声烦不敢托大,回剑格挡,脚下步伐微变,朝流木右肩就是一脚。巨剑迟滞拖慢了流木的反应,他只得顺势拱肩生受了这一脚,同时右腕下压,教夜雨声烦的剑抬不起来,又剑锋一转,巨剑下劈斩向夜雨声烦的脖子。
电光石火间,夜雨声烦擎高冰雨招架,整个人被巨剑重重砸在地上。他又借力一推将流木推开,剑鞘支在地面重新站起来,丝毫不见狼狈。
流木退后半步,终于有机会摆个起手式出来。
须臾间已过了两招,旁人还没看出热闹来,黄少天却觉出流木剑下尽是杀招,登时不乐意了:“哎哎哎你是来比武的还是来杀人的?知道什么叫切磋武艺吗?有来有往才叫切磋,往死里打算什么英雄好汉……”
夜雨声烦笑笑,手腕轻转,告诉有些费解茫然的流木:“别听他的,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即便是雷统领在这里我也死不了。”
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大言不惭说自己在雷莹手下也死不了,流木眼睛一亮,巨剑携着劲风又朝夜雨声烦呼啸而来。
一番好意居然被回绝,黄少天又是一阵怪叫。可夜雨声烦没了听他废话的功夫,冰雨剑轻震,分毫不敢懈怠地迎向流木。
流木肩背肌肉暴起,将一柄巨剑舞得虎虎生风,脚下急进,意欲将夜雨声烦逼进绝境。长剑精巧,冰雨剑身又格外细薄,与巨剑硬碰硬只有吃亏的份。照常理,夜雨声烦该避开他这一套剑招,从旁寻找机会进袭。流木经验不算十分丰富,却也懂得这个道理,小心防范着巨剑凝滞时露出的破绽。
可夜雨声烦并不如他预料一般躲闪,而是剑尖下压,整个人都如冰雨一般细薄起来,凭借他一身上成轻功,擦着巨剑的剑身滑到与流木半步之隔的地方。
冰雨的剑鞘自此再没离开过流木手中的巨剑。
不论流木如何劈砍挑刺,冰雨始终牢牢贴在巨剑的剑格,两柄剑像被黏在一起似的难分难舍。流木生平没学过什么温吞迂回的功夫,见夜雨声烦贴上他的剑,一心只想甩开,剑路更加大开大合起来。
夜雨声烦则凭借自己一身好轻功和集众家之长的精妙剑术,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安安稳稳地将冰雨贴在流木的巨剑之上,随流木大开大合的剑路翻转进退,身形十分舒展好看。
一干旁观的公子们都沉醉在这份飘逸俊秀的写意风流里,不由赞叹出声。
黄少天便骄傲了,扬起下巴笑了笑。
没过多久,流木额边见了汗。
他虽然算得上膂力惊人,可终究只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又主修外家功夫,功底不厚,内息也十分有限。哪比得上夜雨声烦从五岁起被武安侯带着调息养身,靠内息练了十几年轻功,与他缠斗半晌还脸不红气不喘。
眼看要呼吸错乱,流木不再恋战,勉力横起剑身将夜雨声烦撞开,后撤数步站定了喘气,有些不服气地说:“你轻功比我好,内功也比我好,剑还比我的轻!”
要是寻常比武,最后一条拿出来说简直给人笑掉大牙——兵器总有轻重,难道使拂尘的就比使流星锤的占了便宜吗?可这次不一样,流木的剑是因为黄少天挑事才换了。他本来天真单纯,说话也理直气壮,夜雨声烦被他一说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便道:“你歇歇,仍旧用你本来的兵器吧。”
“那可不行!”黄少天叫唤,“他那玩意连个鞘都没有,伤了你怎么办?”
流木情绪全写在脸上,听得夜雨声烦让他换剑已经有些跃跃欲试,可被黄少天一说又迟疑起来。
夜雨声烦抿了嘴转头看一眼他家的少将军,看得黄少天气哼哼冲他皱鼻子。夜雨声烦也不顾黄少天心疼了,对着流木小声道:“换你趁手的兵器,我使全力就是了。”
流木一愣:“你还没使全力么?”
夜雨声烦笑笑:“我们各自去喝杯水,再来继续如何?”他问的是流木,眼睛却转向了齐王。
齐王本就是带着卢瀚文看热闹的,哪会阻拦。
一时两人皆退到自己主人身边喝水休息。流木不稀罕那柄巨剑了,将它物归原主。夜雨声烦不好当众说黄少天什么,便一边喝水一边听黄少天说流木那剑如何凶险云云,喝完水将杯子一搁,行了礼就回场中空地上去。
竟是来了个充耳不闻。
黄少天气得可以,可一瞧见流木拔出他那柄凶器,又不免偷偷心疼夜雨声烦。
他没那么多讲究,护起短来什么招式都用得出来,不要脸的样子是尽得蓝溪阁主魏琛的真传。一看见流木举剑,方才打扰丁先生的垃圾话就又出来了。流木与夜雨声烦的剑又都十分快,他根本不去想自己嘴里在说什么,胡乱指挥一通,果然扰得流木也手忙脚乱起来。
夜雨声烦直想瞪他,生怕流木学那丁先生朝黄少天送一剑。
流木终究不是丁先生,他只是在第三次错了招的时候又退开站定,指着黄少天大怒道:“你骗人!卑鄙!”
面对寻常人时候,黄少天根本不把这样的评价放在眼里。他从小跟武安侯学的就是兵不厌诈:骗人怎么样,卑鄙又怎么样?战场上生死搏杀,赢了才是正经。后来到了蓝溪阁,魏琛更是将这风格发挥到了极致,颇有种不走捷径定是呆傻的流氓风范。
可流木跟寻常人不一样,从头到脚都透着种近似愚蠢的单纯正直,导致他把骗人、卑鄙两个词说出来的时候格外有分量。
黄少天盯着流木指向自己的剑尖,忽然觉得脸上发烫,登时只想开口再找回面子。
夜雨声烦陪着他长大,哪会不知道他家少将军没了面子要发作,赶忙一句话按住他:“少将军,别让我胜之不武。”
是了,这是场比试,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战阵。若他再这样捣乱打搅流木,不就是让夜雨声烦胜之不武么?
黄少天板着脸坐好,终于不再捣乱。
流木喘匀了气,手指微动,忽然将长剑反握,压着肩膀躬下身去。如果此时有识货的人在场,定然一眼能认出这是雷莹守卫宫禁多年不曾失手的杀手锏之一。这一招既凶且快,给爆发力强大的年轻人用起来只会更加可怕。夜雨声烦不敢怠慢,将冰雨收拢胸前,也回应了一个方才没有用过的起手式。
“这招可不如刚才的好看。”次席少年如此说道。
黄少天根本不想理他: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懂个屁。
夜雨声烦这一回用的剑法是武安侯为了让他持剑上战场专门改的,前前后后在实战中更改了四年有余,让夜雨声烦既可杀敌又能保护黄少天。多少南蛮流寇都死在这一套剑法之下,得多没见识才能用好不好看来评价它?
黄少天还在嫌弃旁人没见识,场中的流木与夜雨声烦已经动起来。
夜雨声烦似乎放弃了他绝佳的轻功,右肘沉下让流木抢先出招。那柄细薄的杀人凶器在流木手中仿佛成了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顺着流木冲上的势头游向夜雨声烦胸腹,意料之中的一击不中后剑锋轻挑向上,招呼的竟然是夜雨声烦双眼,电光火石间就要废掉他一双招子。
黄少天看得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冰雨剑后发先至,一瞬荡歪了流木的剑锋,剑身顺势劈下。流木抬腕避开,手中长剑直直向前刺向夜雨声烦咽喉。夜雨声烦竟不闪不避,猛直起身将冰雨抡出一道银光。在流木剑尖刺入他身体之前,冰雨银亮的剑鞘以千钧之力砸在流木的剑身上。
金石相击之声震得席间众人忍不住捂了耳朵。
“他要输啦。”黄少天忽然道。
旁边的少年还捂着耳朵,闻言凑过去问:“哪一边要输了?”
“当然是那个流什么……要不是有冰雨剑鞘挡着,方才那一下他的剑肯定断了。”黄少天说。
夜雨声烦这一套剑法其实颇有些雷莹的影子,大开大合霸道凶狠,简直将长剑使出了钢枪的气魄。不过不像流木似的专朝人要害下手,毕竟战场上未必能招招夺人性命,只求击中,不求打死。就如刚才那一剑,砸的是剑,但流木手上受力必有损伤,无力后继自然要输了。
可旁人哪看得出这些,只当前面夜雨声烦曾经被流木一剑拍在地上,如今拍拍流木的剑礼尚往来呢。
流木右手剧痛,长剑几乎脱手,趁夜雨声烦招式用老就地一滚,换作左手持剑,半分也不退让地又是一剑刺去。夜雨声烦也不停顿,以剑代盾连挡他数击,脚下步步逼近,突然一剑削向流木左臂。
流木被他逼得窘迫,别无他法只得闪身躲开。这一下可不在他修习过的招式里,顿时露了破绽,冰雨剑鞘便再一次砸在他的剑身上。
流木手中长剑应声而落。他尚来不及震惊,夜雨声烦手中冰雨已然剑身一横,直拍他颈侧。流木面色惨白,心知这一剑再也避不开,眼睁睁看着冰雨银亮剑鞘拍过来取他性命。
那一瞬,他分明看见夜雨声烦皱了皱眉。
那柄原本要拍在他颈侧的绝世神剑也往下落了几分,携着龙吟一般的破空之声敲在他的肩膀上。夜雨声烦虽然落了剑,力道却半分未减,一剑将流木拍得横飞出去,肩膀立时便肿了。
胜负已分,夜雨声烦收剑,朝倒在地上的流木伸出一只手:“快起来吧,肩膀要让大夫看看,最后一招我还收不住,恐怕伤到你筋骨了。”
他说得谦虚,流木却知道若不是他及时落剑,那一下拍在脖子上,自己的小命就要没了。流木真诚赞叹:“你真厉害!我能找你学剑吗?”
夜雨声烦想了想,点了点头。
随即,他转身朝已经看呆的齐王、卢瀚文和席间一干少年行礼。他才与人动过手,有些微喘息,神情却一如平常守在黄少天身后的模样。他身量高挑,还带着未及冠的年轻人独有的蓬勃与单薄。此刻,这样的他看在席间众人眼里,竟然是言语难以形容的英挺侠气。
是天下无双的剑客。
是夜雨声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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