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

振鹭 04

方世镜其实早些时候已经到了,不过依礼节先去拜见齐王,又到卢瀚文那里点个卯,便耽误不少时间。喻文州比早晨时候烧得更厉害,人倒是被黄少天闹得清醒几分,此时见方世镜到了,便泄了口气软塌下去,半点脾气也提不起来。
他病得厉害,方世镜不好再耽搁,打发了黄少天就去给喻文州把脉问诊。宋大夫在旁目不转睛地看,恨不能凑上来问问喻文州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脉象为什么那样怪异……
“没什么大碍,就是烧得厉害,还是施针发散一下,多休息两天吧。”放开手,方世镜如是说道。见喻文州点头,他操着一口流利的番邦话嘱咐索克萨尔去准备针灸的东西,又转回来道:“王爷说又是少天闯祸。”
还不等他说第二句,黄少天已然老大的不乐意:“怎么叫‘又’呢?这分明才头一回。我回京之后一直老老实实的,王爷若是这么说我就太不厚道了。他不像这么不厚道的人,是不是那个老鬼派你来污蔑我?难怪他都不肯出现,太猥琐了!”
眼看硕大一口黑锅就扣在了没露面的魏琛头上。方世镜可不帮魏琛辩解以免引火烧身,接下索克萨尔准备好的东西又去净了手,专心致志给喻文州用针。一旁宋大夫还在小声问“小公爷年岁小,是不是艾炙更好些”,方世镜回他:“他身体里药性未清,不能用艾。”
宋大夫又张张嘴,十分想问喻文州之前什么病用过什么药,但他不过是齐王派来探病的,追问人家王公贵胄的病史有点不合适。犹豫片刻,他重新闭着嘴站好,看方世镜用针了。
黄少天不在京中都随武安侯在岭南大营呆着,刀枪剑戟都从襁褓里就开始玩,天不怕地不怕。可他偏偏就怕方世镜手里这把银针,细细长长的,说不定能从后背一直扎进人肠子里。
他看着方世镜下第一针时候就攥紧了夜雨声烦的衣摆,然后是第二针,第三针……
黄少天脸色铁青,只觉得自己的肠子都给这几根针扎烂了。待方世镜放下喻文州两手,准备从他大椎穴放点血,黄少天突然惨叫一声夺门而出。
“我我我、我去找王爷复命!”他奔出屏风后,大喊着越跑越远。
宋大夫似是没听过黄少天说这么短的句子,整个人也是僵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黄少将军也出不得意外,忙问方世镜:“方先生,少将军这是……”
“嗯?”方世镜瞧了宋大夫一眼,像没发现黄少天跑出去似的,茫然片刻才道:“哦,没事,少天怕针,吓着了。”见宋大夫一脸“他也有怕的东西”,方世镜又补充道:“没事别拿着银针在他眼前晃,冰雨剑出鞘可是要见血的。”
宋大夫缩缩脖子,想是回忆起夜雨声烦抱剑站在黄少天身后的模样,登时放下了那一点点幸灾乐祸。
“劳烦你也回去禀报王爷,文州身体没有大碍,如果今晚退烧,两三天就能痊愈。我阁中还有事情,就不去跟王爷道别了,免得还要腾出空来招待我。”方世镜说完,给喻文州取了针,不再看透明人似的宋大夫,接过索克萨尔拿来的湿毛巾给喻文州搭在额头上,帮他将被角掖了掖。
听出逐客的意思,宋大夫又客气两句:“卑职一定如实禀告王爷,小公爷的身体劳您费心了,这里代王爷和越国公谢过先生。”
方世镜道:“他本就是蓝溪阁的学生,我为他费心理所应当,不必客气。您慢走,恕不远送。”
宋大夫讨了一份没趣,对方世镜又不得发作,悻悻告退。
等他走远了,假装昏睡的喻文州才睁开眼,轻轻问:“不必这样防备吧?王爷也是一片好心,他又没问什么。”
方世镜摇头:“性命攸关,小心终归没错。你睡会儿,我等你退了烧再走。”
喻文州点点头,翻身睡下。
方世镜出来时候遇到了在门外蹲守他的黄少天。黄少将军还是有些担心喻文州,怕他这祸闯大了没法收场。方世镜也正想找他,就揪住黄少将军的领子,让夜雨声烦带路到他们住的院落。
刚进院门,快被憋死的黄少天就再也忍不住了,一连串地问:“他是不是没事了?你们怎么都不给他开药?是不是他怕苦?总这样娇生惯养怎么行,他在阁里就是吊车尾,该给他煮二斤黄连练练。不过扎针也好,那几针下去我看着就肠子疼,他要每天扎么……”
方世镜恨不能捂住他的嘴:“人家怎么得罪你了,又煮黄连又扎针。他热度退了,这两天你别再去折腾,自然会好的。”
“哦,”黄少天撇嘴,“我就是说说。既然没什么大事,干嘛把你搞进来?这里规矩那么大,烦都烦死我了……”
方世镜不打算跟他说喻文州那边的麻烦事,直接转开话题:“他不去请,我也是想进来一趟的。阁主来信要我问你,薛太夫人的寿礼半路遭人劫镖,后来又被黑吃黑,是不是你干的?”
黄少天装傻:“……啊?”
夜雨声烦却出卖了他:“是,我们回京路上偶遇车队,跟了一段,看到有人劫镖,少将军便说……”
“夜雨!”黄少天跳脚,“你怎么能出卖我!”
夜雨声烦不出声了。
方世镜早猜到这答案,忍不住摇摇头:“你截它干什么?现在镖局报到衙门,薛家都快捅上大理寺了,到处找不到那两车寿礼,都不知道要怎么结案。那车上可有御赐的东西。”
黄少天总算还记得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理直气壮:“不就是一对御赐的玉杯嘛,我给留在土匪窝了,教大理寺带人搜去,搜出来就结案,搜不出来我也没法子。剩下的东西我猜他们也不敢多追究——他们兄弟俩一年才多少俸禄,宫里那个也就是婉仪,我娘说六品月例少得可怜还不够赏人的,从哪弄出来几万两银子都买不到的大珊瑚和琉璃屏风?那箱子里还有好些金元宝,不是贪来的就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给山贼抢去不如让我劫富济贫。”
这自然是事实,薛家捅上大理寺为的也是那对御赐的玉杯。御赐之物如果丢了搞不好要抄家灭门,连护送的镖局都要被连坐,也难怪他们要冒着贪腐之行被发现的危险捅上大理寺。
到这个地步,黄少天肯定不打算把其他东西吐出来了,方世镜也不是为了让他把东西吐出来才进的皇城。方世镜问:“你截便截了,东西呢?没藏在阁里吧?蓝溪阁可不是土匪窝。”
“什么?竟然不是吗?你忘了当初是怎么抓的我!”黄少天惊诧,又道:“箱子现下在京西大道长桥前面那家驿站里。我本想送到蓝溪阁的,可我大哥派了车直接从驿站接我到皇城,就没来得及。”
方世镜心道:幸亏没来得及。
方世镜道:“那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置?蓝溪阁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拿。”
黄少天转转眼珠,有些愁苦起来:“你跟老鬼都不要,让我拿着两车金银珠宝怎么办?我又不稀罕。”
不稀罕你还抢!
方世镜对魏琛这心头好的徒弟也是没法子,思量片刻:“要么我让人送到北疆你二哥那里去充军费。”武安侯次子跟从老将贺赟在北疆驻守,军费短缺,刚好需要这笔不义之财。
“怎么,北疆还在打仗?没听说呀。”黄少天惊诧。
方世镜道:“没有真起战乱,不过寒冬腊月的一边不用放牧一边不用耕田,存粮不够吃就难免有些小偷小摸小冲突。这两年军费收得紧,贺老将军又不像侯爷招皇上惦记,想来军费上也是捉襟见肘。”
两车东西送过去,刚好能解了北疆军费的窘状。
黄少天刚想点头,想起什么又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直接送过去我二哥肯定要问我哪来这么多钱,到时候一状告到岭南大营,我屁股又得开花。我记得东西里有一串编好的银锞子,估摸一二十斤重,就把这个送给我二哥,跟他说是我给我侄儿存的老婆本,剩下还是偷偷给贺爷爷吧!”
方世镜气得没法,从怀里掏出扇子来往他头上敲了一记:“这一下是代侯爷教训你!以后别有事没事劫富济贫最后还得蓝溪阁帮你擦屁股。”
黄少天抱着脑袋笑嘻嘻的:“谁让你们是我师父呢。二师父要走啦?夜雨快跟我去送送……”
“少来这套。”方世镜将他拦在门内,“外面化雪呢,少出门,别把你自己也冻病了。这几天别去祸害文州,风寒最忌反复,一个夜雨还不够陪你玩的么?”
黄少天做个鬼脸,守着门口送他出去了。

过两三日,喻文州果然痊愈。出了院门就听说黄少天已经趁他卧床养病的两三日将此次受召入皇城的公子哥们都认识了个遍,撺掇他们出去之后到蓝溪阁玩。
这种话喻文州向来是听过就算,也不予置评,裹紧了大氅带着索克萨尔去见齐王。
他病了这几天,齐王天天叫人来点卯探病,不在第一时间亲自道谢根本说不过去。
他到时,黄少天正给齐王讲他在岭南遇见的一百八十种毒蛇,旁边许多身份贵重的王侯公子陪着。齐王妃出身西南,想来跟齐王说过不少南疆风土,让他连黄少天这样啰嗦又天马行空的讲述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头有斗那么大,身子比我大腿还粗,也不知有没有毒……”黄少天说得手舞足蹈。
齐王判断道:“那么粗的应该是蟒蛇,无毒,不过力气很大,会先将猎物勒死再吞下去。你也是命大,有夜雨跟着,换个寻常护卫恐怕要和你一起葬身蛇腹了。”
听见夜雨声烦被夸,黄少天颇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转头看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夜雨声烦。夜雨声烦拱手谦虚道:“王爷谬赞,卑职不敢当。”
黄少天还想说什么,却见齐王一名近侍走进来,在齐王耳边说了几个字。齐王眉毛一扬,朝门外道:“文州身体好了便快些进来,外面天寒风大,别再着凉。”
喻文州快步进来,身后还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索克萨尔。他先跟齐王见了礼,又转身对着不停挤眉弄眼的黄少天点点头,听着齐王招呼坐到他身边去。
“宋尹说你体内有药性未清,不敢随意断症开方子,只能每天去点卯诊脉,孤也不知道你的身体究竟如何。今日能出门,热症可好通透了?”齐王十分关切。
喻文州道:“谢王爷关心。方先生来的那日便已经退烧了,不过方先生怕我病况反复,万一传给皇孙殿下岂不罪过,于是要我多休息了两天。宋先生每日晨昏登门问诊十分勤勉,我早该过来多谢王爷关怀,而今耽搁了几天,还请王爷见谅。”
他一席话说得齐王舒坦又熨贴,笑意登时就跃进了齐王的眼睛里,。齐王紧接着关怀道:“你父母常年不在京中,自己年纪小身体又弱,身边该有几个妥帖的人关照,不如这段时间就让宋尹留在你身边吧。”
喻文州抿了抿嘴巴,颇有些为难的样子:“殿下好意本不该推辞,可是皇后娘娘早安排了医士在府里,这次是我没带过来……”
齐王会意,便不勉强他,笑言:“皇嫂和越国公夫人姐妹情深,对你这个外甥也格外看护些。要多当心身体,以免折了皇嫂一片好意。”当今皇后与喻文州的母亲是亲姐妹,自然比他这个八竿子搭不着关系的齐王要亲厚多了。
喻文州点头称是。
黄少天听他俩打官腔听得累死了,恨不能插话将话题转回那一百八十种毒蛇上去。他朝喻文州挤眉弄眼,不料被齐王看见了。
齐王便问:“说起来,文州之前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了?”
黄少天没想到齐王居然这时候又问喻文州这个,生怕他们串供的事实暴露,猛地咳嗽几声,更加卖力地朝喻文州挤眉弄眼起来。
喻文州对他笑笑,慢条斯理开口:“黄……”看黄少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才一垂眼睛,把到嘴边的“少将军”三个字咽下去,换上了:“师兄。”
黄少天将半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就听喻文州仍旧慢条斯理地说:“师兄那天夜里去开我玩笑,一不留神惊动了侍卫。我怕搅扰王爷和皇孙殿下休息,出去与他们解释,自己没留心穿少了衣裳才一时不察着了凉。多谢殿下关怀。”
齐王哪里看不出黄少天在跟喻文州串通什么,笑道:“少天还是调皮。”
黄少天一脸坦然:“我跟喻师弟感情那么好,这等小事喻师弟一定不在意的,是吧?”
喻文州也坦然回他:“是,我与师兄亲厚,怎么会在意这等小事。”
不知为什么,黄少天忽然觉得背上一凉。刚好齐王说他:“少天就仗着自己先入门,非要弄个师兄当当。也幸亏文州脾气好,若换个人,看有没有这么好说话。”黄少天连忙借机赔笑道:“是是是,换个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师弟。”
话题到这里断了,齐王让侍人给在座的少年们换上热的茶汤,又道:“孤本想这几日让你们都与瀚文熟识熟识,可惜文州病了,与他连面都没见得。少天倒是与他好得很,若不是夜雨看着,两个人都要上房了。”
黄少天爱玩,夜雨声烦妥帖,卢瀚文那个年纪会黏着他们两个无可厚非。就算是太子妃,恐怕也更愿意让儿子身边有夜雨声烦这样安稳妥帖的人跟着。齐王拿出来说的也不过是他自己放任的结果。
可喻文州不能这么说。
喻文州道:“师兄与皇孙殿下亲近,玩得来也是情理之中。”
细算起来,黄少天的身份并没多尊贵,在皇家面前的份量却比在座的大部分少年都重上几分。其父是正经战场上打出来的四品军侯,至今重兵在握镇守南疆;其母虽然是大理寺卿遗孤只有个亭主的诰封,却在先圣安太后身边长大,与当今圣上和齐王都亲如兄妹。如果只攀皇家人情,他恐怕比皇后亲妹妹所生的喻文州更有面子。只可惜武安侯子嗣众多,黄少天又是继妻所出,侯爵恐怕轮不到他承袭,旁人也只能叫一声不伦不类的“少将军”。
不过他自己也乐得听这称呼就是了。
齐王又问:“文州此前见过瀚文吗?”
喻文州回想片刻:“仿佛几岁大的时候跟父亲到东宫吃过小殿下的满月酒,不过那时候年岁太小,记不清有没有见过了。”
他和卢瀚文也没差几岁,卢瀚文满月时候他未必记得清事。齐王也不是真心要他回忆这个,听过便算。一时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去请小殿下过来,就说越国公世子身体大好了。”
那宫人听命便去。
不多时,卢瀚文身边那一群宫人奶娘侍卫……浩浩荡荡护送着太子嫡子过来了。这位皇长孙还在换牙,两边都缺着小虎牙说话漏风。
他一进来,席间“呼啦”站起一大片人给他行礼。卢瀚文压抑着自己蹦蹦跳跳的冲动,强行端庄地走到齐王年前:“拜见皇叔公。”
齐王一笑,拍拍身侧软垫:“来,坐叔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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