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

振鹭 03

第二日喻文州果然没爬起来。据说是黄少天刚离开他那院子,喻文州便发起高烧,待到早晨回报齐王时人都有些迷糊了。

越国公就这么一个儿子,纵使常年丢在京中不管不问,齐王却也不敢十分怠慢,很快命人到太医院请当值太医为喻文州诊治,连带问了问昨晚的骚乱从何而起。

黄少天很快被请到他面前。

齐王年轻,虽然已经是卢瀚文的爷爷辈,年纪却比太子还小上几岁。他脾性活泼又不爱沾染朝堂上那些事,总是揽些与王侯子弟们打交道的活计,十几二十岁的半大孩子都颇喜欢他,连几个属国滞留京城为质的王子也不例外。黄少天对他当然是尊敬,却实在谈不上敬畏,见面时总是笑嘻嘻的,说话也带几分随意。

齐王跟他没什么好客气,劈头便问:“你昨晚又去打扰你师兄,还惊动了侍卫?”

“他是师弟,师弟,我先进门的。”黄少天纠正他,而后又笑嘻嘻道:“我去偷袭,没想到给侍卫发现了,闹得挺大动静。侍卫们走后喻师弟说他害怕,我跟夜雨就在他那里陪了一会儿。”

齐王面对他的胡说八道丝毫不为所动,只问:“陪一会儿就把他陪病了?”

黄少天转转眼珠,狡黠道:“他身体弱。”

在黄少天的印象里,喻文州虽然畏寒,身体却怎么都跟“弱”扯不上关系。他胡说八道着搪塞齐王,咬准了人家不会跟他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计较。可没想到齐王接过话茬道:“文州的身体确实羸弱,他几个月大的时候便大病一场,差点连命都没了,想是那次落下的病根,总是汤药不离身。你做师兄的,也该多照看照看。”说完安排了一个自己王府养着的大夫跟黄少天一同去探望喻文州,还捎带了些名贵补药之类。

“他怎么就羸弱了?差点病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知道么?”去探视喻文州的路上,黄少天拉着夜雨声烦咬耳朵,“他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八成还没生下来。”

“你没生下来的时候我还在狼窝里。”夜雨声烦说着话摇摇头,“不知道。”

黄少天虽然不怕齐王,却也不会放肆到跟他去打探喻文州的八卦,顿时觉得无趣,转头研究起齐王让他带的都是些什么药,顺便关心那位老大夫从中段开始发白、两头漆黑的胡子究竟是怎么生的。

一行人对他烦不胜烦,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夜雨声烦不出声,旁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堪称浩浩荡荡的探病队伍终于到了喻文州院里,老大夫眼明手快地抓住正从里面退出来的一位太医,跟黄少天告罪,说是到旁边“询问小公爷病情”去。黄少天挥挥手让他快走,等下人通传的功夫站在院门口深吸了口气,有些费解地问:“怎么都没有药味?昨天我们过来,他没病的时候院子里都一股药味,怎么今天病了反而没有了?”

没人能答他这个问题。

不多时,照顾喻文州饮食起居的宫人迎出来,说小公爷烧得厉害,人根本不清醒,请黄少天到堂上小坐,只让大夫进去给喻文州诊治,以免黄少将军染了病气也病倒。

这是常理:他们一干王公之裔进了皇城,齐王多少要看护他们的安全。若一个接一个地病倒,即使齐王是皇帝的亲弟弟,脸面上也会有些过不去。

可黄少天显然更关心已经烧得不能见人的喻文州——祸是他闯的,搪塞齐王固然能将事情化小化了,却改变不了喻文州因此生病的事实。他坚持要进去探病,宫人拗不过他,夜雨声烦知道因由也不肯开口劝黄少天身体为重……那宫人无法,只得让太医准备了布巾为他遮挡口鼻,再引他进入内室。

太医年纪也不小了,视黄少天喻文州这样的半大孩子就如他的孙子一般。太医小心地帮黄少天绑了布巾,给他掖上一个小药囊在腰带里避疾,又说:“少将军与小公爷年纪相近,还是劝劝他,人烧成这样,不吃药怎么行呢。”

“他不肯吃药么?是不是怕苦?我教你个法子,给他嘴里塞颗酸梅,最酸最酸的那种,保证舌头麻痹一点苦味都尝不出来……”黄少天神气活现地拉着老太医出馊主意,倒是不研究这一位的胡子从哪里开始白了。

老太医也不气恼,笑眯眯将他送进喻文州所居内室。

炭火烧得很旺,地龙也暖,房间门窗紧闭得已经有些气闷,空气中还飘着姜糖的味道更加令人烦躁。黄少天进来就想扯了布巾透气,夜雨声烦赶忙拦住他,隔着屏风出声通报道:“小公爷,少将军代王爷来探病。”

屏风后没人应答,不过有脚步声向门口移动。想来喻文州睡熟了,随侍的人不敢吵他,要出来回话。

脚步声愈近,夜雨声烦觉得眼前忽然一阵泛白,他还没反应,对方倒先退了两步。

是索克萨尔。

夜雨声烦有些头痛了。若出来迎接的是别人还好,最多繁文缛节烦不胜烦,但好歹能说句人话。眼前这一位可是根本没法沟通的,他既听不懂他们说话,也说不出他们能懂的话来。再加之昨晚的乌龙让索克萨尔有些惧怕夜雨声烦,夜雨声烦才盯他一会儿,就把人盯得缩进屏风后不敢抬头了。

“少将军来探病。”夜雨声烦说,几乎慢到一字一顿的程度,“代王爷来的,还带了大夫和药。”

然而他说得再慢,听不懂还是听不懂。索克萨尔茫然地看他片刻,转头去瞧屏风后床榻上的喻文州,眼神约莫有些求救的意思。夜雨声烦打算劝说黄少天在外室等着,等到喻文州醒来再探病了。没想到喻文州根本没有睡着,被索克萨尔无助的眼神和夜雨声烦的声音搞得没法再装睡回避,小小声地用番邦话回了一句什么。

索克萨尔立刻如释重负,一抬手摆了“请进”的姿势,引他们到屏风后。

夜雨声烦也总算松了口气,退后一步请黄少天先行。黄少天气闷得不行,连说这么多人进去要把他闷死了,让一干从人端着药等在外面,只留夜雨声烦和齐王派来的大夫跟他走到喻文州床榻边去。

喻文州病得厉害,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平日里白白净净的脸烧成了绯红色,看见黄少天便挣扎着要起来。

黄少天一把按住了他:“躺下!又不是王爷亲自来了,对我那么客气做什么,师兄面前不必多礼。听说你还不肯吃药,是不是怕苦?吃两个蜜饯就是了,我娘专门爱吃粉妆巷头那家果干铺子的盐渍杏子,不过蜜渍的更脆些……”

眼看他说起来就要没完没了,大夫不方便直接打断,便在旁大声咳嗽起来。喻文州见状,哑着嗓子问:“这位是?”

黄少天这才想起正事:“这是宋大夫,齐王殿下让他来看看你。”

喻文州犹豫片刻,从棉被下伸出一只手。

宫人们请来的太医其实连他的脉都没摸到,就被他几句话打发出去。眼前这位大夫的身份地位未必比得上太医,可毕竟是齐王亲自派来的,他不太好故计重施,只得一面让大夫探着他的脉象,一面小声说:“我身体弱,在家常用偏方进补,为免冲撞药性,从不在外面吃药。早晨已经去蓝溪阁请了方先生,估摸下午就能到。”

越国公常年在外,拿到的偏方验方不胜枚举,许多是太医院都不曾见过的。喻文州此时又端出方世镜,宋大夫更加不敢对他的脉象下什么结论,只简单看了看舌苔便退到一旁安静等候。

见他这么容易被打发了,黄少天立刻接上:“他要不要紧?究竟能不能吃药?”

宋大夫讳莫如深地看一眼黄少将军:“还是等方先生来了再拟方子更稳妥。”

他跟随齐王多年,可以毫不客气说太医院内众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他。喻文州虽然推拒,他看诊却是不敢粗心,自然也发觉了喻文州脉象中些微的奇异。不过想到这位越国公世子儿时险些丧命,十几年来偏方验方不知用了多少,体内药毒积累,一时间竟然也不敢下定结论说喻文州只是寒气入体并无大碍可以用寻常方剂,只能等方世镜到了再说。

“你身体几时变这么差了?”黄少天问。

喻文州笑笑,哑声道:“我身体一向这么差,黄‘师兄’一贯不关心罢了。”

黄少天被他不软不硬地怼了一脸,看他病怏怏的样子又有些负罪感,悻悻在旁边坐了,跟喻文州一起等方世镜过来。

喻文州总算又得了片刻清静,翻个身闭上因为高烧而干涩灼痛的眼睛,只留给黄少天一个后背。

室内于是安静下来。黄少天不出声,夜雨声烦当然更不会开口,门神似的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索克萨尔始终有些怕他,早就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去。宋大夫在来的一路上被黄少天折腾得心有余悸,此时恨不能假装没他这个人,屏气凝神地站在一旁。

可黄少天哪里能真的安静下来。

没多久,黄少将军就开始嫌弃室内气闷,让夜雨声烦给窗子开个缝,夜雨声烦道喻文州还病着不能吹冷风,他又指挥外面等着的人进来将屏风挪个地方,把喻文州的床榻挡得严严实实,死活要将那扇窗子打开。

折腾完这一轮,他又骚扰喻文州,连连问:“你睡着了么?方先生几时能来?魏老大跟他一起来么?魏老大十天能有八天不在京里,也不怕我把蓝溪阁搬空……”

喻文州被他吵得睡也睡不安稳,兼之高烧心烦意乱,一时间几乎要心头火起。不过病体拖慢了他的动作也压住了他的声音,未等他翻过身出声,便听有人从门外施施然进来,慢条斯理地说:“蓝溪阁里多得是武安侯府给的东西,少天是想将它们都搬回去么?”

听到这声音,夜雨声烦和索克萨尔都迎过去微微躬身施礼。宋大夫也朝来人拱了拱手:“方先生。”黄少天一阵风似的卷过去,扒着来人手臂往他身后看了看,没见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撇了撇嘴:“那老鬼又离京了么?”

方世镜笑笑:“冬日难熬,他南下找侯爷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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