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

振鹭 02

夜雨声烦的剑素来是很快的。他的剑术得黄少天父亲武安侯的亲传,执的又是一柄神兵利器,平日虽不招摇,却也做不到籍籍无名。江湖上说冰雨剑出鞘就定要见血,也不知喻文州带在身边的这怪物听过这句话没有。
黄少天还站在夜雨声烦的身体遮蔽出的阴影里胡乱想着,冰雨剑眼见就要刺进那白发怪人的眉心,他看得出夜雨声烦是留了余地的——皇城禁内,若是搞出人命可没法收场。
那怪人像是被吓住了,愣愣的不知道躲。黄少天刚想出声教夜雨声烦收手,他们好趁夜色快跑以免被喻文州发现,就听院中正房方向传来一句听不懂的话。夜雨声烦听得是喻文州的声音,并不惊讶,仍旧照自己所想将人逼到墙角,离黄少天远远的。倒是他剑下的怪人听到喻文州的声音像是在死地见了生机,眼睛忽然亮起来,也不顾利刃就在眼前,喊了一句什么便往前冲。
夜雨声烦见状连忙收剑,可冰雨剑气袭人,还是在怪人眼下划出一道伤口。
“住手!”喻文州又喊了一声,这次黄少天和夜雨声烦都听得懂了。不但他们听得懂,连四下的侍卫也听懂了,高喊着有刺客抓刺客,向院内聚集过来。
黄少天跑出来的时候可没想到闹出这个阵仗,夜雨声烦转头看他一眼,伸手将他拉到身后护着,剑尖染的那点血甩在雪地上,收剑入鞘。
侍卫们行至半途,被喻文州喝止。不多时,只见一个白色影子从屋内跑出来,踏着积雪冲到那白发怪人面前,叽里咕噜说些黄少天听不懂的话。
黄少天凝神一看才发现是喻文州。也不知他在急些什么,竟然穿着中衣赤着脚就跑出来了。身体的热气与水气被外面的低温一激,化作袅袅白雾从他身上飘散出来。
“怎么一个一个都像鬼似的。”黄少天嘟囔。
夜雨声烦偷偷踹他一脚,上前去给喻文州见礼:“小公爷,打扰了。”
也不知喻文州是真的没空理他还是有意晾着,夜雨声烦弓在那里没人理会,喻文州仍旧与那怪人叽里咕噜说话好像在关心他脸上伤口,侍者们则手脚麻利地给喻文州添衣服戴帽子,连那怪人都解了外袍裹在喻文州身上,还有个小丫头跪在雪里请他穿鞋。
黄少天护短得紧,见喻文州这样晾着夜雨声烦立刻心头火起:“吊车尾的,你——”
夜雨声烦又踹他一脚,将后面半截话踹了回去。
喻文州此时才转过身道:“不必多礼。少将军深夜造访,院子里雪深天寒,还是进去说话吧。”一群人簇拥着喻文州转回灯火通明的内间。喻文州大概真被寒气激着了,裹着几件大衣裳还是抖个不停。走回去的短短几十步路,黄少天都看到他的肩膀缩了几次。回到室内更是立刻有人送上手炉火桶,原本还打算准备热水给他浸暖身体,但见黄少天和夜雨声烦跟进来,只得暂且作罢。
这里并非越国公府,虽是皇家庭园但派给了喻文州暂住,黄少天半点敬畏都没有——他实在不怕喻文州,在这位越国公世子面前,半点紧张感都提不起来。看喻文州哆哆嗦嗦的模样还抽得出空闲问夜雨声烦“他身体这么差怎么长得比我还高”,及至室内,嗅到内间隐隐飘出的药香味,又毫不客气问喻文州道:“这么大药味,你病了?”
喻文州吸两口气,轻轻打个喷嚏才道:“暂且还没病,多谢少将军关心。”他原本好好的在内室浸着热药汤沐足,被索克萨尔一声凄厉的“有人要杀我”引出去。近日皇城戒备森严,寻常宵小根本进不来他这院子,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黄少天,和黄少天身边一柄剑迅如雷电的夜雨声烦。他不担心夜雨声烦会失了分寸在皇帝眼皮底下伤人,可他担心索克萨尔没见过夜雨声烦的厉害,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事情来……情急之下赤着脚便跑了出去,还沾着水的两脚踏了雪自然要受凉,现在从足下升寒,寒战停不下来又得招呼两个不速之客,之后大概是要病一场。
话是客气话,可黄少天听着就不舒服,转转眼珠正想反口,却听夜雨声烦告罪道:“深夜叨扰,不知小公爷身体不适,打扰小公爷休息,还望海涵。”
喻文州点了点头,算是认了这个台阶。不过黄少天不说话,他也不打算再给黄少将军找什么别的话题,将那银发的怪人叫到面前来,查看冰雨剑的剑气留下那一道伤口。
伤的位置实在凶险,再高两分恐怕那只眼睛就要瞎了。喻文州看得心疼,却又知道夜雨声烦已经拿捏了分寸,恐怕是他自己跑出去让他的人忽然激动起来冲撞剑气才挨了这一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嘱咐下人去拿药箱来,打算为那怪人敷贴伤口。
夜雨声烦自怀中摸出个小药瓶,毕恭毕敬地举到喻文州跟前:“这是军中金创医配的药粉,比寻常止血药物好些。”
喻文州也不客气,接过来便给那怪人上药,也顺便问问情状。两个人嘴里都是叽里咕噜的,教黄少天和夜雨声烦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黄少天扯扯夜雨声烦衣角,“他们说什么呢?”
“听不懂。”夜雨声烦低声道。
“叽里咕噜的,八成不是汉话。没听过哪里口音是这样的。”黄少天推断。
“是。”
“是鬼话也说不定。”黄少天又说。
夜雨声烦听不下去他这满脑袋的怪力乱神,提醒道:“他脚下有影子。”
“还真有。”笃定了那不是鬼,黄少天忽地挺起腰杆跟喻文州打岔:“喻师弟,你是要在他脸上画朵花么?伤药哪是你这样涂的,之后肯定要留疤留成蜈蚣一样。”他在军中长大,年纪不大却正经经历过几场战阵,对刀剑伤自然最有发言权,看喻文州细细密密给那怪人涂药实在觉得难受,直想冲上去替喻文州把这事情做了。
论涂药治伤,喻文州确实不如黄少天,于是他乐得将这活计丢给黄少天。
黄少天仍是隐隐有些怕这人的,不由拉上夜雨声烦,最后便成了夜雨声烦为伤者上药,黄少天熟稔地往喻文州身边一坐,叫人上热茶。
“少将军漏夜前来,伤了我的人,是不是该给个说法?”喻文州似是在问夜雨声烦,眼睛却是盯着黄少天。
黄少天脸皮再厚,也说不出“我来偷袭你带来的怪人,却给他吓了一跳”的话,那太丢脸面。转转眼珠,黄少天下巴点了点那怪人——索克萨尔——站立的方位,问:“他不是汉人吧?”
“不是。”喻文州倒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是夷人。”
“居然真的不是鬼。”黄少天嘟囔,“我以为夷人都是黄头发绿眼睛的。”
喻文州只当没听见他这些废话,轻声问:“你难道不认识他么?”
黄少天眼睛瞪得巨大:“我该认识他么?他是哪一号人物?我……啊!他是索克萨尔?”
他不认识这银头发蓝眼睛的怪人,却知道索克萨尔的名字,从他到蓝溪阁的那天就知道。蓝溪阁主魏琛许多年前从西方带回来一个神奇得不得了的夷人,叫做索克萨尔。
黄少天上下打量着索克萨尔高挑却单薄的身板,不以为然,“他哪里有什么特别了?老鬼怎么会把他交给你的?他还说要一辈子带在身边呢,怎么就……”
“魏阁主不乐意整天说番邦话。”喻文州说着话又抖了抖,将话题拉回去,“刚刚那么大动静,若是明天齐王或者皇孙殿下问起来,我可不打算拿索克萨尔搪塞。”他大概真不舒服了,话语中隐隐有些“我们快串了供,你快走”的意思。
“这有什么难的,推给我就是了。”黄少天倒是讲义气,半点也不让人为难,“难道他们还会教训我吗?最多我爹知道了打我两鞭子。可他如今天高皇帝远的,下次再见我时候肯定已经忘了这事了。”
他这话说的未必有多中听,事情做的也幼稚得紧,可这样直白地扛着义气大包大揽,一下子便让人心里舒服起来。
他天生这样调皮又讨人喜欢,齐王怎么可能真的因为这点“小事”教训他呢。
黄少天说得热闹,一旁给索克萨尔上药的夜雨声烦却听得想笑。这是黄少天的老伎俩了,每每黄少天闯了祸被夜雨声烦发现,都会大包大揽道“若是爹娘大哥问起来,你尽管推给我,保证不叫他们责罚你”。仿佛那祸事是夜雨声烦搞出来的,与他并没什么干系。如今听到他把这一套用到喻文州身上,夜雨声烦不由忍着笑意重重咳了两声。
眼看套路要给人戳穿,黄少天赶忙转开话题:“夜雨你上药上好了没有?不是还有种内服的药粉,给他拿点。”说完也不等夜雨声烦答话,径自转去问索克萨尔:“你听得懂我说话么?”
索克萨尔正在夜雨声烦手下胆战心惊地等着擦药,根本没注意黄少天这一句是朝向他开的口,不过即便注意到也听不懂……喻文州代他答道:“他不懂汉话,有什么事情同我说就是。”
“我有个内服的金疮药,灵验的很,小时候划了一尺来长的口子都不留疤。”黄少天说着,催促夜雨声烦掏出另一个药瓶来。夜雨声烦的表情有几分纠结,想来那药金贵得很。黄少天可不在乎这个,继续献宝道:“拿温水调开,一天吃上半钱的份量,保证三日之内伤口便开始脱痂……”
药粉有这等神效,造价自不便宜。喻文州懂得深浅,既不推拒也不贪心,叫人从药瓶里拨了够索克萨尔吃三天的份量,余下的仍旧还给夜雨声烦。
弄完这些,喻文州又一阵寒战,轻轻地又打了个喷嚏。
“哎哟,你冻着了。”黄少天说。
这便又是句废话。
眼看串供完毕,也没什么要再打点的琐碎事宜,夜雨声烦很快催促他告辞,教喻文州早些休息。
“若王爷问起来,记得推给我!”出门前,黄少天仍在叮嘱。
喻文州寒气发出来果然是要大病一场,眼见着萎靡下去,也没精神再应对黄少天,匆匆差人送他们两个出去,扶着头歪在榻上。
“若我明早起不来,记得去跟齐王殿下告罪。”他小声说。
旁边有人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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